红鸟

宣言/The Declaration

(写这篇是为了传达一种戏剧的审美理想。)

(感觉有点神作,甚至想做视觉小说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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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巴黎仿若不夜城,视觉艺术深耕于此。准确地说,所有心怀艺术的家伙都醉心于她,而整个欧洲还没有人敢对她有所企图。

这个一百平方公里左右的世界既满是雕塑和鲜花,又怀揣着无目的的混沌暴力,疾病可以如专制主义一般万恶,也可以有另一条通向彻底净化的出路。人降临此处便要忍受和对抗苦难,促使自身不断强化,并为万物赋予对立的属性和尺度,好使她冰冷的面相增添人性,或说熏染上人性的气味。人们在餐馆里等待晚餐,街上有小孩卖着花束,走过咖啡馆或酒店的露台,如果没有这些,人将与自由无缘。除此外,有些“少年兵”还在为生计挣扎,他们有些善于分辨土狼的嚎叫,有些会上一两门乐器,有些则步伐沉重,湿得滴水,饱含迷信般的舞蹈节律。鲁特正是其中一员。他不敢烧杀抢掠,只敢做一个小贼,而且到了难以再活命的情况,才卸下架子取一点吃穿,幸而他身体健康,不至于偷钱和药。

最近,城中那个剧院愈发喧嚣,鲁特从当铺出来时都收到了传单,一圈金边的纸张上有个穿着一袭黑裙的剪影,身姿曼妙又边缘锋利,比他柔弱那么多。大批大批的货物运进去,不难混进一个人,鲁特当即决定找一天好好打扮,走进去做一次光明正大的主人,而后换一身行头,回到当铺继续做“鲁特”。

  

  

鲁特闯进剧院那天,戴着黄条纹方领巾,像一个闯入新世界的强盗,他发觉这里的演员不像提线木偶,只会挥动僵硬的四肢诵出台词,而是在体内进行奔跑。众人正在聆听,那响动既可疑,又是当下最接近上帝的声音:

  

                              残酷剧团

                            第二次宣言

  

不论承认与否,不论是否意识到,诗意状态,即生活的先验性状态,是公众通过爱情、罪恶、毒品、战争或暴动所寻求的东西。

残酷剧团的目的正是为了使戏剧重建其炽烈而痉挛的生活观,因此本剧团所提倡的残酷应理解为强烈的严峻性和舞台因素的极度凝聚。这种残酷,在必要时,也是血腥的,但它本质上决不是血腥的。它与某种枯燥的精神纯洁性相混同,而后者敢于为生活付出必要的代价。

在内容上,我们时代特有的混乱与骚动不安作为主题,但电影与新浪潮无意也无权垄断现代人与生活的神话,这种主题将恢复原本被掩盖的巨大的忧患与激情,它诞生于印度教、犹太教、伊朗与墨西哥等等古老的起源。戏剧不再表现人的心理,尤其是在法律、宗教、戒律下变得畸形的那部分,而是引进精神的两面性——正面与反面。想象及梦幻的现实要与生活平起平坐,冲突、不确定性、命运的吸引力都可间接的表现出来,即神话性,或直接的以科学物质形式表现。但神灵、英雄、妖怪、大自然、宇宙的力量,仍以古老神圣的起源论表现自己。

  

  

“你认为如何?”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个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岁但一点胡子都没有,眉心有隐隐的竖痕,仿佛曾皱起眉太多次,瞳仁紧贴着上眼睑,末端微卷的蓬松短发向后梳。令人称奇的是,此人居然不关注那高亢的宣言,而是就这么站在刚走出阴影的位置,这已是神秘的奇景。鲁特吓了一跳,这个男人是谁,他会否扭送我去见那些毒打人的警察?

男人像看穿他心思一样开口:“本人是残酷剧团的团长,阿尔托。我无意解答疑惑,但戏剧《桑奇勋爵》将在本月开演,欢迎您一探究竟。我只希望您不是那种把剧院搞垮台的超现实主义者。”

阿尔托对鲁特微笑起来,好像刚才说了什么极端的笑话。鲁特以前还以为自由是一种须由自己描摹的幻想,但那微笑独特而令人着迷,两颊肌肉出现深深的沟壑。他恍然大悟,原来忧郁并非时刻傍身。

为了回报阿尔托——假装他是一个绅士——鲁特什么都没有取,明天便未必如此。不过后来他的亲身经历证明:我们不自由,天可能塌下来。生活本身步履维艰,人们却还在探讨文明与文化,这种崩裂中也有奇特的同步:一边怀着心理的沮丧,一边试图指导生活。这里的宇宙级不宽容令他胆战心惊,阿尔托和这个充斥着重影的剧院首先让他知道这一点……

  

  

而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阿尔托招手把先前高声呼喊的那个男演员叫来,那是个高挑的男子,跑起来极富生命活力——步伐大而轻快,脊背挺直,自然摆臂,好似受过训练。鲁特见二人年龄相仿,不免有些畏缩。那人看见阿尔托的微笑有些难掩的惊奇神色,鲁特发现男演员背后的双手轻轻颤动,似乎说明这人的紧张不吝于他。

阿尔托皱起眉说:“德里达,多直起来一些!”

男演员立刻站的更端正,阿尔托终于舒展眉头,从这个方面看,德里达好像才是少年兵。旁边走近一位女演员,她盘着白金交杂的头发,身材挺拔,递给阿尔托一份朗姆酒蛋糕。鲁特只注意到她不是传单上的那个身影,她自称玛格丽特,是德里达的恋人,擅长歌舞。

  

  

随后的日子里,鲁特有时甚至不顾自己的营生,转而经常在这个魔力之家附近徘徊,险些被警察扣留,是玛格丽特在后街把他保下来,让他在剧场休憩。

剧场内部是一个完整的巨大舞台,含有一些螺旋结构,鲁特问起不少演员这是为何,理由众说纷纭,只有德里达含糊地交代这是阿尔托的心愿,一个叫所有人参与进来并获得启迪的布景,舞台和戏厅不再是两个封闭的、无任何交流的世界了,视觉和听觉形象得以散布在全体观众中,一切都被加以利用。但他们没说上几次话,想必是阿尔托抓得紧。与初见面的温顺有礼不同,有次鲁特撞见阿尔托不允许其他演员主动和他搭话,甚至场场排练都去监看,想必阿尔托也知道一个窃贼不是上得了台面的家伙。这也不怪他,谁知道自己的心血险些被染指都会不快,何况阿尔托是给了他面子的:一份自由进出剧场的权力。

不过唯独那一天,阿尔托没有去监看排练,鲁特陪着他在休息室说话。那也是格外战战兢兢的一天。

“以前,我开了个剧场,叫雅里剧场,那时候我想改名迪赛诺。”阿尔托说,周身的烟雾被灯光射成斑驳的结块,他五岁时几乎杀死他的脑膜炎带来了精神剧痛与反复戒毒的一生。他念叨了两声迪赛诺、迪赛诺(disegno),继续喃喃着:“总之是一连串……意大利的特色称谓。”

“我要解放人的天性,使人的精神战栗,”阿尔托像受到鼓励一样,不再垂头,“但是那些会彻底摧毁人的东西,就不该再出现了。”

他的手指极缓慢的从一排各式衣裙和储物格划过,连衣裙、多色丝袜、羽毛帽、木头靴子,最终停在一双芭蕾鞋。他温柔的拿起,又温柔的放回原处。

鲁特敏感的察觉到背后的故事,一双芭蕾鞋能意味着什么!他从未见过玛格丽特穿上这双鞋,答案几乎呼之欲出,绸缎面,绑带末端亦不带脏污,有人跳起来,跃起来,直到夜色更深。但是……噢,也许这故事令人心碎,一双芭蕾鞋能意味着什么?一个夺人所爱的故事,或者一个姑娘如何与金主相识相知的故事。

阿尔托打断了鲁特的思考,说:“去把唱针放好,让我听听德里达的出色表现。要是你想上台,先生……我可以允许你参加排练,”阿尔托脸上蒙着一层傲慢的阴影,“不过,你就得先学会戏剧是什么。”

阿尔托坐在一张摇椅上,指挥着鲁特使用手摇留声机,这个花了大价钱的物件上没有一点灰尘,在朦胧的烟雾中甚至笼绕着柔和的光晕,但在鲁特看来,阿尔托的脸从未呈现如此轻蔑的神色。在轻微的爆豆声和阿尔托的呻吟中,鲁特一边转动手柄,一边仔细辨认着内容:

  

  

                              残酷剧团

                            第一次宣言

  

我们不能继续糟蹋戏剧了,它的价值在于与现实、与危险保持神奇而残酷的联系。戏剧要求唯一真实的空间中的表达,其有形性令艺术和话语的神奇手段有机地施展开来,令特殊驱魔术的伟力重现世间。

首先应该打破剧本对戏剧的奴役,通过比较恢复介于动作和思想之间的独一无二的某种语言概念,以夺取字词以外的扩散力、空间中的发展力、作用于敏感性的分解力和震撼力,以全面的象征性和对应性再造具有真正的形而上学诱惑的动人方程式。

戏剧求助,但仅仅视幽默与毁灭作跳板,通过哭泣联系语言与理智习惯。逮住、卡住器官,提高嗓音,节奏狂热的奔跑,提炼新抒情性,打破智力的困顿处境,使其暗藏在动作和符号之下。

然而所有这些都毫无意义,除非真正的戏剧不止展示创造的一个侧面,这正是魔法及宗教仪式的射影。戏剧成为名符其实的非替代性功能,戏剧要恢复本来面目,戏剧应用一切办法进行重审,戏剧重提想象权,令人的存在的一切倾泻而出。大自然反对我们的组合状态,于是戏剧与诗意活力相邻,令生命每分钟都被截断重新就位。

我们无意用超验性的宇宙忧患来毒害公众。而这些秘诀确实存在,而这与我们有关,换言之,我们不应回到被认为是不容改变的、神圣的剧本上去。

残酷剧团在此高喊:捍卫戏剧演出的主权,摆脱文明的压抑,把天生的能力释放出来!

  

  

这段宣言是德里达的声音,又一次,那个凭呼喊达成一切的演员的身影浮现出来。

阿尔托问:“怎么样,喜欢他的出色表现吗?”

鲁特想了想,说:“喜欢。”

阿尔托又问:“那你喜欢他吗,喜欢德里达吗?”

鲁特语塞。

德里达,他以器官为基础,好比举重的人依靠腰部一样在身体内培植激情,烈火烹调后甚至还有电能。这个演员既足够激奋,又足够发出喊声。可德里达是阿尔托的半个学生,乃至于他不伦不类的重影,此时鲁特却觉得德里达不再会呼喊了。他忘了他在戏台上有身体,也忘记使用他的嗓子,干脆蜕化成畸形,说话的甚至不是器官,而是怪异的抽象物。那种巨大的震颤空气的声音有点嘶哑,有点像吼叫,总的来说极具分量,几乎坚不可摧。这叫阿尔托如何容忍?

阿尔托仿佛看穿鲁特心思一样突然说:“比起学生,德里达像是我的儿子。”然后他开了个玩笑,“发育过猛的儿子。”

阿尔托不管鲁特,只是自顾自低低的笑了几声,脸颊两侧的肌肉又现出沟壑,而后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喉咙一样拼命喘息和咳嗽。鲁特赶紧把药液和苦艾酒混在一起,喂给阿尔托,过了好一会,颤抖才缓解,他说:“我是不能做一个好丈夫的,德里达也算给了我报偿。但有时我回忆那个让我后悔终生的夜晚,是否我决断得太快了?那时人们对我说:‘阿尔托,你怎么了,为什么你看上去如此无精打采?’也许我只是把它过度传奇化,成了一个无法合理安置的梦。”

鲁特的手臂也颤抖着,像一片鸟羽落在痛苦的阿尔托的背上,轻轻的摩挲着,偶尔拂过他的肩膀和颈。阿尔托说:“去买一份朗姆酒蛋糕回来吧。后门出去那条街就有,哦,后门在杂物间旁边,记得掀开那条棕色帘子。”

他又说:“我给你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

说完,这个男人试图微笑,动人一如往昔。

  

  

在杂物间有个半裸着上身的男人,他露出的肌肤很白,身材干瘦,一头卷曲蓬松的短发,颌骨略突,整个眼部被浓密的眼线包裹得满满当当,一如神圣的乌加特之眼,他正扭着头套上一条黑色吊带裙,像一块白热的烙铁。男人瞄了他一眼,继续慢慢打扮自己。

鲁特在这种幻觉里倍感振奋。德里达不再会呼喊,眼前却有一个正在呼吸的象形文字,他无比美丽,行事又像个荡妇。

男人终于换好衣裙,盯着他不说话。这个男人穿着黑裙子时,让人无法仅凭一张脸分辨性别,高高的颧骨几乎是一拳狠狠打在时下流行的审美趋向上。在他华贵的皮毛面前,任何形容都是枯槁的,凡是他抚摸过的肌肤,全部陷入了不留余力的高热。这男人的天性(Nature)是显而易见的:只身穿越土地、棺椁、燧石粒、大川与溪水,一位令人震悚的、自我渺小世界的国王。

鲁特说:“你很美。”

男人眉毛微动,对他露出一个笑,说:“你的荣幸。”

鲁特想:他果然很有个性,美得凶相毕露。

  

鲁特在后街碰见玛格丽特,她穿一条红色方领口的连衣裙,也是被阿尔托指使去买朗姆酒蛋糕,鲁特把话咽下去,打听起那个杂物间的男人。那人叫梅费尔德,以前在英国做裁缝,干的却不是量体裁衣的活,他专为贵妇人们定制赛马会上佩戴的帽子,这活计虽不能帮他跨越阶层,但好歹是有些薄面,可惜他自己心思太多……说这话时,玛格丽特的表情古怪,她说,不用怕,梅费尔德只会对阿尔托真的发火。鲁特一边往回走,一边仔细回忆梅费尔德的装扮,果然是没有帽子,也没有纱制品。

那个男人——也就是梅费尔德——仍然站在杂物间门口,抱着手臂,鲁特一过来,梅费尔德立刻偏头看向他,锐利的眼角几乎剜伤人,梅费尔德说:“不准拿什么标准私自评判我,我当然知道我很美,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东西免于被我征服。我爱我自己,这比世界上其他的爱都更有份量,包括你的爱,德里达和玛格丽特之间的爱。”他昂着头,过了一会补充到,“甚至是阿尔托的。但当我想要的时候,他们最好都是我的。”

鲁特本就被吓了一跳,这下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能问:“你怎么能……对自己如此自信?”

梅费尔德说:“就凭我可以把任何人的爱推开!”

后来鲁特才知道,自己耽误了太多时间以至于阿尔托起身寻人,还训斥了梅费尔德,理由是没必要单独换装,他没有开妓院的打算。真是荒唐又恶毒。那份朗姆酒蛋糕最后没送到阿尔托手里,玛格丽特抢先一步,鲁特琢磨着录音,把蛋糕吃得干干净净。

  

  

鲁特想起有次在后台碰见即将上场的德里达,他慌慌张张的收起许多书稿,向他打着眼色。那一次德里达成功与杰作决裂了,鲁特帮助他藏好了小说稿件,还聊了一堆“弱逻辑”。但现在的鲁特不会理会他,而是目不斜视的走开,换句话说,他开始对德里达能写出的东西不屑一顾,那些内容最多是一个自动传声筒,哪比得过一位杰作的人格化?鲁特只记得其中有一句话,“那位恶魔已经惯于用网捕捉人的灵魂”。

如果说玛格丽特是值得深度挖掘的饥饿,那德里达就是使人无暇思考的饥饿的力量,而阿尔托不叫他们把简单的力量浪费在进食这唯一的念头上;如果说德里达是真实与阿尔托的一部作品,那玛格丽特就是美与塑造其的材料,她即是德里达所掌控和赖以存在的世界,其灵活与雕琢远胜于梅费尔德。总的来说,爱情令他们纯真、善良、美好,但是当他们在阿尔托的阴影下呼吸时,一切纯真、善良、美好都受到摧残与压迫,这虚假的世上少了他们,一对因真实的爱情而依偎一处的男女。从这点上来看,德里达与宣言的气质相符,他们可以下同样的命令:与我近乎一体同心的玛格丽特,别那样缠绕你的长发。

不过梅费尔德虽没有这样的爱情,却比他们加在一起都更宏伟,他内心隐秘的元素在肉身中反复涌动与消化,使他的力量可以掩饰饥饿,鼓舞人心。梅费尔德虽不是完整的艺术,也无法在自然中完善他的天性,但阿尔托向他注入精气,或说一种隐含神圣性的灌溉之后,心智便得以硕果累累。原来这个剧团藏着一位能修复人类与神圣关系的能人,我们人类感情的泄殖腔如同一个个穴位般的支撑点,在真空中也摆出恶狠狠的架势,重建神奇的连锁关系。

鲁特回想离开休息室前阿尔托的微笑。他的微笑不能明白地指出:这个人强,这个人弱,也不能再现生活,或进行镜子一样的如实刻画,他的微笑充满暗示(Suggestion)与朦胧(Ambiguity)。有些超出本义的内涵寄生于艺术作品,但不要引人深掘,不要直抒胸臆,不要把事物还原,不要说出主观中最侧重的那个念头。阿尔托微笑中有如此广泛的东西,以至于超越了人类这个使用者的概念,仿佛远远传来一些悠长的回音,互相混成幽昧而深邃的统一体,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样茫无边际。

这一切也许藏在康德、黑格尔、拉美特利与狄德罗中,甚至是这个以残酷为背景纠缠不清的剧场中,它迷蒙了许多人的心神,令未来如过去般呈现在阿尔托眼前,也正是它所引发的情感促成了试图表现人类的心灵特质的行动。

  

  

过了不久,剧场又开始排练戏剧。鲁特匆匆瞥了一眼,正巧是梅费尔德与玛格丽特共同舞蹈,梅费尔德的姿态比玛格丽特更接近生命的本真。他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舒展,手化成分裂的趾爪,肩膀贴向地面,玛格丽特则柔软的依偎在地,二人共同扮演一个陷入被迫背离天理人情而濒近疯狂的少女。就算她杀了她父亲那个淫棍,也是事出有因啊!鲁特盯着梅费尔德淌着血的下巴,努力辨认着唱词:

  

   “你脚踩真心,不含敬畏,月亮之河悄无声。”

   “赫尔墨斯奏诗琴,佐证你生性狡猾。”

   “你是怎么欺骗哀怨动人的少女?”

   “他要一切血淋淋。他要一切血淋淋。”

   “天啊,你这可耻的唐璜!”

  

鲁特听到“赫尔墨斯”一词就准备跑回杂物间,他有预感梅费尔德还会在这里出现。果然等了不久,一个瘦削的身影朝着棕色帘子走来,窈窕的样子得看上一会才确定是男性,梅费尔德换了白色衬衫和黑色的那不勒斯西裤,光着脚,这次他的头发顺着脸颊两侧垂下,遮住耳朵和一部分咬肌,雾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下几乎呈现黑色。梅费尔德尽量敛起那种沙漠生灵的野性,说:“知道吗?我拿到了阿尔托的通信集。拿去看看,我知道你想登台——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别怪我没提醒过!”他的表情有些凶狠,有些不忿,但还是递给鲁特一包东西。

  

鲁特急忙接过,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匆匆翻阅起来。

  

“……我发现我们情感相似:爱、怜惜、幻想等等……然后休息,再从晚上七点排练到十点……于是我用打字机把它们草草记下……他就冲到我面前,手指着手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中的演员……”

“……大地上一片惨白的冰雪景象……现在这个时候的天色,说是拂晓也行,说是黄昏也行……那时晚上很危险,老太太都能玩转手指虎……你知道被丢进灰烬里苟延残喘是什么滋味吗……如果给我足够多的柴油,我能把全世界都烧了……”

随后是一张缩的很小的油印版画,是《罗德及其女儿们》,附上一段话:“在卢浮宫有一幅早期画家的画,他是否享有盛名,我不知道,但是他的名字肯定不具有艺术史上重要时期的代表性。在我看来,他使在他以后四百年或五百年的绘画大为逊色。当然,中世纪人对《圣经》的理解和我们今天不同,而这幅画是个奇怪的例子,说明从《圣经》中可以得出何等奥秘的东西……” 随后探讨性欲和生殖、形而上学等主题,再引到戏剧写了十几页,鲁特打了个寒战,思维亦随之冷却。已被阿尔托揭示的本真——托身于戏剧那部分——并不少,如果这些本真放在阿尔托假定的世界中,还能进一步透析出一种内蕴的活的灵魂:必然性。这么来看,德里达在阿尔托眼中,不过是种有意义的形式。

这一篇写的很长,鲁特又翻开一页,写的是:“……为什么西方戏剧不能以对白戏剧以外的方式来看待戏剧?对白——文字和口头——并非舞台所持有,他属于书本,何以见得呢?那就是在文学史的教材中,总有戏剧一席之地,而且它是作为有声语言的历史的一个分支……”

“……自然赋予树木以树木的形式,它本可以赋予它以动物或山丘的形式,从而我们看到动物或山丘时想到的的是树木,那么戏法也就完成了……”

“……因此可见,诗意是无秩序的,因为它使物与物之间、形式与意义之间的一切关系都成为悬案。它是无秩序的,这也因为它的出现是混乱的后果,而这混乱使我们接近了混沌……我不再举例了。这种例子不胜枚举,而且不仅仅是我刚举的那种幽默性例子……从戏剧性的角度看,这些形式的倒错、意义的转移,可以成为幽默的空间诗意的基本因素,而这种诗意只能从演出中诞生……”

  

不得不说鲁特很喜欢这一篇,他想:人只有不为快乐生活的时候能得到快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可惜?别崇拜它,别崇拜这剧团的核心。

可如果整个剧团的核心来源于阿尔托的认知与感知,那些残酷宣言就是他书写的《圣经》。阿尔托说不定正需要他,一个示例性质的观众,残酷剧团的每场排练都在等待他的反馈而非校验,只有他能在残酷剧场对观众四仰大开前,令这里的一幕幕经过审阅,而后接受并使其完整,浑然一体,或者得以迎来终幕。

想到这里,鲁特转向舞台,他喉咙里一阵阵灼热。如果阿尔托是他理解的那样……他想登上舞台,即使只是一段即兴表演,而阿尔托未必会勃然大怒。

鲁特奔向站在阴影中的阿尔托,对方只是不轻不重看了他一眼,发出些微的呼吸声,指针已斜斜指向某个数字。传递着苦痛的灯光追着一众演员,奔向高举着斜帽的德里达,随着一只只错落的手臂,他朗朗:  


  

                              残酷剧团

                            第三次宣言


不必毁灭丑恶,也不必强迫其降临人间。只因我们个人的理念都是不止于弱逻辑的哲学,惟有承认恶才能平反。

把视线投向彼此,每一位观众都不再是渺小而不可观看的,只要——离开传统戏剧,投身自然的无名之美、巫秘的天真面貌。

话语就是身体,身体就是剧场,剧场就是比剧场更古老的语言!

  

鲁特身边刮起旋风,剧团长冲上前,把唾沫横飞脸色激红的德里达推开。

这一次,高贵的阿尔托亲身上阵:

  

我们不爱雨果,不爱乔治•桑!

  

我们不再集合为团体而似东风劈分红海,因而于戏剧中受邀抵达应许之地,但这不意味着茹毛饮血,戏剧之色彩斑斓基于拓宽的生存视野,而非封闭的舞台乃至剧院。为打破此种绝境并展示可能的先行,残酷剧团借助即时性、形而上学、自发性、下意识、确实性、亲密性等相互重叠的概念激发先天性魅力,势必引发精神颤抖般的众怒,打破词语的单一性、含义的直露性和明确性,加强曲折性与含蓄性。

我们要施展对各种生活情景有特定的动作和极为丰富的模拟手法,从而使戏剧程式恢复其崇高价值。一切创造来自舞台,它的表达和泉源在于隐秘的心理冲动,即字词之前的话语。在此之前,戏剧如此从属于话语,我们不禁要问,难道戏剧没有它自己的语言吗?难道它不可能被视作独立的、自主的艺术,如同音乐、绘画、舞蹈一样吗?

精细的数学式的设计是有必要的,演出将自始至终由数字标明,数字仿佛是语言。残酷戏剧则要利用一切经过考验的、古老的神奇手段,赢回敏感性。这一切手段必须通过不和谐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我们今日处于蜕化状态,必须通过肉体才能使形而上学再次进入人们的精神中。在那里,有形的碎石不再滚动。它被呼呼作响的风暴的反冲力所掀起,无意识地处于它毫不理解的魅力之中。这样,我们便将结束对剧本的迷信及作家的专横。

  

  

他看到阿尔托的蓝眼睛里一片火海,那有力的手指直直刺向他。他幡然醒悟,透过阿尔托歇斯底里的眼睛———阿尔托也在看着他,试图用那片火海将他焚烧作无用的灰烬。霎那间,十四岁那个不演都像贼的秋天追上来了,此种牵扯好似家乡逼近游子……

而残酷剧院多赋予他一副血肉皮囊,不再与往日沾边。爱与性、人和人的关系好像可以没有什么章法……可以如音乐一样由地面传达震颤,操使蛇高高昂起身子,以粗犷抓住其肚腹,渐入细腻之佳境。情节的活力、无意识的强劲形象、愈演愈烈的纤细、一定数量排列成行的安乐椅、妇女的性懦弱、瞬息即止的对话,在不道德、不合理、原始、羞耻的自私之中,他得知,这具躯体里有巨大的非理性的热情,正等着他撞上一根针,像一只椰子摔得迸出精华。是以,喉舌喷吐。

  

鲁特挤开一大片鱼鳞样子的人群,站定,发出他能达到的最洪亮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可我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贼!勇猛的先生啊,我如何能匹敌?”

  

阿尔托:(弓腿,用手指)你可以带着你的愤怒攻击我,或者其他什么,暂且统一称之为暴怒,(摆手)一个无意义的代词。它越强烈越好,虐待我、撕咬我,任何你选择的方式!

鲁特:你难道认不出这张脸!

阿尔托:(迟疑的)你是?

鲁特:(咬牙切齿的)我是这儿的一个少年兵,我是刻在你年轮上的某人,我是你逐出家门的儿子。

阿尔托:(惊愕的吸气)

鲁特:(愤怒的来回踱步)五年内只有母亲偶尔汇款,一次感染她便离世。我辍学许久,又无一技之长,白白占据这个名声险恶的位置,(停顿)一位落魄的贵族子嗣。

阿尔托:(视线跟随,叹气)我从未觉得你不是我的孩子。

鲁特:(停下,背对阿尔托)你还记得我何时离家?

阿尔托:十二岁时。

鲁特:(沉寂的)那时我十二岁。(转身)十七岁就成为一个贼,偷走了你儿子该有的志气与风度!(嫌恶的)我依靠没良心才活到现在……

阿尔托:我的儿子……(低头)我实在后悔。

鲁特:什么?

阿尔托:(痛苦的)我实在后悔,原谅我,鲁特。你还记得在南部渡过的那个秋天,其中有我的手笔。(抬起头盯着鲁特,低沉的)但你不知道,你的父亲爱你,爱你母亲,他不能没有你们而有一个家。

鲁特:我只是想离开,为何你如影随形?

阿尔托:(坚定的)我就是如此糟糕的父亲。哦,那时你多么调皮!

鲁特:你……(摇头)不宽容的你……

阿尔托:我情愿你不自由!

  

  

阿尔托走上前,手掌牢牢蒙住鲁特的双眼,他眼中破坏一切美好氛围的羡慕都被隐藏起来。依靠于那双干燥又火热、没有一丁点汗液的手掌,黑暗中的宁静贯彻了阿尔托提及的“亘古”,无论他眼中是火焰、眼泪、悲苦,或是同“亘古”一般的顽冥不灵,都落下帷幕。

阿尔托,威严又腐朽守旧的阿尔托,温柔而承载必然的阿尔托,超越理性思考疆域的阿尔托,亲口催生瘟疫洪流的阿尔托,万般的残酷此时倾斜而来,平凡人的宇宙该到后台回避,因为那之中尽是黑暗神秘的旋风、宗教典仪、涤净的血的梦乡。为了传达一些普通的道理,戏剧使这个男人身上沉睡着的一切冲突苏醒,使它们保有自己特有的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无论颜色如何斑驳都黯然失色,无论折服的灵魂如何数量都不值一提。要是阿尔托足够幸运,他梦想成真……一个不再严峻中透着疲惫的阿尔托,不再纯真无暇的阿尔托,不再有极端智力颠覆行为的阿尔托,他还会是一块坚实的偶像结晶吗?

  

鲁特被阿尔托牵着手领到舞台的阴影之中。

他令人着迷,但他不年轻,他不意气风发,他只是超凡脱俗的、受困于瘾的……

不会思考这些的阿尔托。

这个事实从未如此被强调过。

  

“……鲁特!”阿尔托皱着眉把他叫回神,鲁特立刻应声。阿尔托仍是皱着眉,告诉他该去跳舞了,就把鲁特推了出去。最终,排演大获成功。

  

后来鲁特打开还未读完的信件,有一封写的是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西方的精神残疾在于将艺术与美学混为一谈。在西方戏剧中,话语不是一种从摧毁现象出发追溯到精神的积极力量,相反,它是思想的完成阶段,而思想在表露时便消失了……”

“……在东方戏剧中,形式的振动后果不是来自精神的某一方面,而是同时来自精神的各个方面……我们正是应该从这种神奇的、巫术般的使用角度来考察导演……仅仅使用字词的作者在此毫无用处,他们应该让位给擅长这种客观而活动的巫术的专家们……”

还有他最无法忘却的那封,整体论述了阿尔托脑海中的巴厘戏剧,有几段是:“……这些精神符号具有确切的含义,它仅仅敲击我们的直觉,但敲击力之大使得任何逻辑推理语言都无法加以解释……”

“……智力空间、心理活动、充满思想的沉默,到了这里,都被勾画在舞台空间里,勾画在呼喊、颜色、动作的各部分之间,气氛和远景之间……这是精神炼金术,它使某种精神状态变为某个动作。如果我们的行动追求绝对,那么它也会有如此简捷、朴实、线性的动作……”

“……这种戏剧所注意的是被表现物,这是一种原始性形体,精神从未与之分离……”

  

  

周日,《桑奇勋爵》开演,阿尔托又一次走上舞台进行表演。鲁特盯着男主演坐在桌边享受糖渍栗子,剧场与戏剧也在他眼睛里熊熊燃烧。走出这里,就再也没有栗子和波提切利式的上等乳房……在十四岁的乡村树林里,叫母亲领着捡几个又大又烂的栗子,用不上香草荚和白糖,只是火烤一下,密密麻麻的香味,浓而蓬发,沙子一样簌簌的肉瓣,黄色的和棕色的,秋天来了——有一个它说秋天来了。

  

他留在这不是因为热爱舞台,或者大幕有多么可贵,要知道那儿上的魔咒数以万计。他的理由和阿尔托不叫迪赛诺的理由没什么两样,是对生活一次又一次的憧憬,是每一朵艳花都藏灵性,每一只刺猬都有草果,每一只禽鸟都在远飞,是他永不绝望。

  

不过好景不长。又十七场演出后,残酷剧场倒闭了,众人散落各地。德里达死于一次舞台事故,玛格丽特在他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几十年后在一场疫病中感染,作为精神分析学家逝世。至于梅费尔德?他的美貌并不流行于世,只好做刨木工这样的体力活为生,早早过劳而死。鲁特回到家中并试图赞助阿尔托,但他再次被扫地出门,不知去向。

阿尔托则心灰意冷地离开欧洲,去了墨西哥,一年后又回到巴黎,之后在爱尔兰与警察大打出手,还带着一支有神秘身份的手杖,监禁七天后被送进了法国的精神病院。经过多番辗转,阿尔托在九年后还是回到了巴黎,此时他已经未老先衰,牙齿完全脱落,又过了三年便死于直肠癌。这三年内,他画过人像素描,在老鸹巢剧院做了一次讲座,并创作和口授许多作品,其中有一份禁止播送的广播稿。

  

阿尔托最后一段关于戏剧的文字写于死前一星期:

“每一次演出,都要让演出的人和看演出的人都从肉身有所收获。我们不是演戏,我们是行动(On ne joue pas,on agit)。剧场其实是万物创造之源。”

“从今后,我要全心致力于剧场:我构想中的一种血的剧场(un théatre de sang)。”

  

  

唉,这个可悲的戏剧的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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